星际流浪

脑洞大无限,只敢开慢车。

《莫里斯》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,兼谈其写作手法(6)

       现在,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两人的第一次见面,阿列克对莫里斯一见钟情我们清楚,但莫里斯那个“既温柔又愤怒”的眼神又做何解呢?

      通过以上脉络梳理,我们可以看到,在这短短的三天里,在未与阿列克进行过深入交流的前提下,莫里斯有意留下来挑书,打猎时感到充满活力,迅速摆脱克莱夫的影响,因为阿列克拒收小费格外生气,看心理医生时做梦梦见那个朋友靠得很近了,重新回到彭杰时三番五次到灌木丛中散步,因为被教区长戳中而生气抵触,阶级大厦逐渐瓦解,因为阿列克而对教区长言辞犀利,与阿列克简短聊天感到健康幸福,睡梦中跃起身呼喊“来吧”,并且想去森林……所有这些汇集起来,难道不足以让我们对那最初的相见下个定论么?那不是一个人的一见钟情,不是一个人!

       正如莫里斯后来对阿列克所说,“你对我的吸引力太强烈”,他看阿列克的第一眼就已经沦陷,尽管他在理智层面上不愿承认,但潜意识里却难以抗拒。

       在莫里斯失恋的那段时间,曾经寻找过克莱夫的替代品,那个名叫迪基的少年是巴里大夫的侄子,莫里斯曾经对他产生过激情,但那激情来的快去的也快,经过几小时等待就变成生理上的,迪基星期一告辞,到星期五的时候,影子就已逐渐消失,莫里斯把这次不良企图称为“淫/欲”,并且认为“作为绅士,竟被比自己低的阶层的人强烈吸引住,这种感觉足以让他受到良心的谴责”。

      迪基是士官学校的学生,处在与莫里斯能够以朋友相交的阶层,莫里斯尚且觉得受到良心谴责,而阿列克阶层还要低得多,莫里斯却肯为他质疑二十余年来形成的阶级观念,并且做出以上种种表现,阿列克对他吸引力的强烈程度可见一斑。

      两人最初相见的眼神,原本该是天雷勾动地火般地轰轰烈烈、势不可挡,却被作者用模棱两可的语言巧妙掩盖,然而当我们透过作者精心设计的文字迷宫,窥探到平淡表象下的暗流汹涌时,就会忍不住合卷称奇.

       但是两人毕竟才认识三天,三天就奋不顾身爱欲难耐了,这是不是快了点?

       我曾经对此表示疑惑,但某天我忽然想到一句古语,方才茅塞顿开。

       白发如新,倾盖如故!

      有些人,从小就认识,可直到白了头发也还像是陌生人,而有些人,只不过是在路上掀起车盖交谈了几句,却仿似已经相识多年的故人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星期二那天,莫里斯就是乘着马车在园林中穿行,然后看到阿列克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与阿列克,也像相识多年的故人,阿列克能读懂他的痛苦,他能于梦中感觉到阿列克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也确实是故人,那个萦绕莫里斯多年的梦终于有了着落。阿列克直到书中三分之二处才正式登场,可在作者下的这盘大棋里,他又从未离开。

      宿命的相逢,天定的爱情,幻梦化为真实,而过往尘缘与之相较,才真如虚空幻梦。

      正因如此,那个初夜才特别旖旎多情,温柔亲昵。

 

     “请问你的大名?”他笨嘴拙舌地说。

    “我叫斯卡德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姓斯卡德——我指的是你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就叫阿列克。”

    “好名字。”

   “我就叫这个名字。”

   “我叫莫瑞斯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亲密的人间才彼此称呼名字,要知道,莫里斯和克莱夫在确定情感关系之前,都是互相称呼“德拉姆”和“霍尔”的,即使他们已是好友。

       所以问名字,说名字这一段,是个富有情感深意的仪式。

       莫里斯很喜欢“阿列克”这个名字,最后他和克莱夫了断时,还希望克莱夫用“阿列克”这个名字交谈事情,爱意流露,令人心折。

       而后文叙述中,“斯卡德”和“阿列克”这两种称呼的交替使用,也正表现了莫里斯对阿列克畏惧感与亲密感的矛盾转换。

       莫里斯不仅想知道阿列克的本名,还报了自己的名字,希望对方称呼自己为莫里斯,阿列克虽然没有照做,但内心却有所震动,在他去大英博物馆与莫里斯“较量”的时候,他曾思索过“这个曾经说过‘管我叫莫瑞斯’的人,到底属于什么类型呢?”

      在阿列克的情感层面,他对莫里斯的爱深若沧海,难以遏制,可在理智层面,莫里斯仍然远远站在阶级鸿沟的那一侧,疏离感尚难克服。

       但是在夜晚,在能够保护他们“不法行为”的黑暗中,天然亲密感终究处在上风。

 

     “你头一次坐马车来,我就看见你了,霍尔先生。记得那是星期二,我觉得你看我的时候,又生气,又和气。”

     “跟你在一块儿的都是谁呀?”莫瑞斯踌躇了一下才问。

     “啊,就是米尔呗,还有一个是米利的表妹。你记得吗?那天晚上钢琴淋湿了,你费了很大劲儿去找一本中意的书,可你并没有读。”

 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读我那本书?”

    “我看见你从窗口探出身去。第二天晚上,我也瞧见你了。我待在外面的草坪上来着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说,下着倾盘大雨,你竟然还到外面去了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……守望着……哦,这不算什么。你得守望着,不是吗……你知道,我在这个国家待不了多久了,所以得好好看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两人的对话于遮遮掩掩间真情流露,阿列克描述莫里斯初次见面的眼神,英文原版用得是“I did think……”句式用以强调,表明阿列克对自己的感觉相当确信。莫里斯也并未否认这点,但他更关心那两个“丑丫头”是谁,更准确地说,他是想知道那两个“丑丫头”跟阿列克什么关系,可阿列克忒实在,只报了人家名字,没解释关系。嘿!这呆小子,莫里斯知道她们名字做甚,而且没准他早知道了。

      在此处,我们确切知道阿列克连续二个晚上都在外面草坪守望,算上这次是三个晚上,正因如此,他才确切知晓莫里斯没有读那本书,才能令莫里斯感觉到“确信自己正写的时候,有人越过肩膀看着,他并非孤身无助”,也才能在莫里斯呼唤的时候爬上梯子。

      他们最后的得偿所愿,正缘于阿列克的这份痴心坚守。

      然而,阿列克的这份痴情,却不肯对他深爱的绅士明说。

      他总是这样,爱莫里斯爱到骨子里,但偏是不说,拒收小费的原因不解释清楚,一路追在车后送行没言语过,大雨里守窗底下就为看眼心上人还是憋着。

       敏感的读者应该能够从这段对话行文中看透个中情由,阿列克的掩饰手法并不高明,可考虑到莫里斯本人身在山中,加上认知能力有限,所以这篇竟只能这样翻过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联系到后文伦敦旅馆那夜,阿列克对莫里斯明确说出“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,我就有了个念头:‘但愿我能跟那个主儿……’就是这么想的……‘我能他能不能……’”可以看出阿列克并非不会开门见山表达法,只因两夜情势大不相同。

       褐屋这一夜,两人心迹未明,阿列克虽身份低微,自尊心却很强,他可以为莫里斯奋不顾身抛弃所有,却绝不允许自己的真情被心上人鄙夷贱踏,这从之后他给莫里斯写的第二封信和采取的“敲诈”行为中可以看出来,那时他在寒冷的船屋不眠不休等了莫里斯几个晚上,但莫里斯既没有去,也没有写信,他不懂莫里斯的恐慌畏惧,只以为感情受到愚弄,在怨愤、委屈、思念各种情绪复杂交织下,才有了那“昏头昏脑”的第二封信和大英博物馆的那场“敲诈”行为。

       所以,此时的阿列克,仍然是默默地爱着,也因如此,莫里斯的心里忐忑不安。

      “我去把它锁上。”他正这么做的时候,胆怯的感觉重新袭上心头。他在朝什么方向走?离开克莱夫,要去跟什么人做伴呢?

        这两位,真能急人的!

        不过幸好,语言虽然缺席,身体却很诚实。

      “起初他们是分开睡的,好像一挨近就会受到骚扰似的,然而天刚蒙蒙亮动作就开始了,醒来的时候已经紧紧地搂抱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提到过,少年莫里斯惧怕夜晚独眠,他曾轻喃着乔治的名字克服恐惧,在阿列克爬梯之前,他梦想的境界里有“激情紧紧拥抱着安宁”,在伦敦那夜,莫里斯感觉到“入眠与睡醒的时候,强壮与体贴混杂在一起,美好的心情,黑暗中的平安”。

       咱们的霍尔先生,守身如玉独守空房了二十四年,总算等到了他生死同穴的爱人,但愿在小说结局后的几十年里,他们不曾分开过哪怕一个夜晚。

 

     “我是不是最好这会儿就走掉呢?”他一遍遍地说。尽管上半夜莫瑞斯梦中的思路是:“某件事有点不对头,随它去吧。”然而他的心情终于完全平静了,于是附耳私语:“不,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   他嘴上说:“为了板球赛,我还得帮助把球场辗平呢。”但是一动也不动,在灰色微光下,似乎面带自豪的笑容。“我还得照顾那些雏鸟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阿列克同样留恋这个夜晚,他从一开始就说最好得走,可终究没有动,在破晓的曦光中,他自豪的笑容想必很美,就像电影中rupertgraves那样。

       他做很多实在的事,不管是对彭杰,还是对莫里斯。

 

      “……小船已收拾停当了——伦敦先生和费瑟顿斯先生一个猛子扎到荷花当中去了——他们告诉我,所有的年轻绅士都会潜水——我从来也没学会。不让头进到水里,好像更自然一些。我把这叫做没到寿数已尽的时候就淹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有人教我说,如果不把头发弄湿,我就会生病。”

      “啊,人家教给你的不是那么一回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这段被电影保留的对话看似闲聊,仔细品味又有些怪异,而之后又接连出现的“潮水冲过来了,四下里暗得要命“,“我梦见博雷尼乌斯大师试图把我淹死”,加上前面的“从小船里舀出水”,不得不让我们格外注意到“水”在小说中的特殊寓意,它代表什么呢?我虽很早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,但直到前几天坐公交车时才突然开悟。

       在这部小说里,“水”代表着世俗的观念与力量。

       当杜希先生对小霍尔进行性教育后,潮水便涌上来了,教区长想对阿列克灌输宗教思想,阿列克便梦见博雷尼乌斯大师试图把他淹死,而“从船里舀出水“象征着阿列克将这些世俗观念和力量清了出去,莫里斯之前感觉到“他从未见过的事物,诸如从小船里舀出雨水,今天晚上他却能看见”,预示着阿列克那晚举动的惊世骇俗。

       更进一步,水面上的船屋代表着在世俗社会中构建起来的避难所,是另一种形式的“绿林”,阿列克最喜欢船屋,他曾在船屋中苦苦等候莫里斯,可莫里斯起初未能战胜世俗之念,所以不肯去,直到当他彻底突破自身class局限后,阿列克才终于在船屋中等到了他。

 

     所以,莫里斯与阿列克这段古怪的对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。

 

     “年轻的绅士们都接受世俗的教育,顺从社会的力量,可我从来不,我觉得顺从自己的想法才自然,要是跟他们一样,那我的身体虽然活着,可人却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可有人教育我,如果不顺从社会力量,我就不正常,是病人。”

      “他们教你的是错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当然,这是作者将深意蕴含在两人的对话中,两人间的对话还是普通闲聊,但阿列克那句“You was taught what wasn’t the case”依然极具野性和反叛力量,不管教育莫里斯的是谁,那些人学识有多高、地位有多重、关系有多密切,他都敢告诉莫里斯“他们说得不对!”

       这是一年来甚至是二十多年来,莫里斯所听到的最有力的一句话,他显然被这句话深深触动,于是打开了埋藏心底十年之久的那道记忆闸门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敢情——这不过是其中的一桩而已。这是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向信赖的老师教给我的。我至今记得跟他一道沿着海滩散步的事……天呀!潮水冲过来了,四下里暗得要命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开头杜希先生的那次好心的性教育,给莫里斯的心灵带来了持久和深刻的创伤,他不喜欢女人,他感兴趣的只有男孩子,可他一向信赖的老师教给他的却与他的本心背道而驰,此后他在山谷中被黑暗笼罩,中间虽然试图向上攀登过,却不慎跌落地狱,几乎摔得粉身碎骨。

       莫里斯被伤害的心灵千疮百孔,他在世俗生活中极力掩饰,而在这个脆弱的夜晚,他将伤口完全展示给了还不太熟的阿列克。

 

       当他觉察出伙伴正从他身边溜走的时候,就战栗了一下,清醒过来了。

 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走?”

     “板球那件事——”

     “不,不是板球——你要到海外去。”

     “唷,我动身以前,咱们还能另外找个机会。”

     “你要是待在这儿,我就把我做的梦讲给你听。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脆弱的莫里斯,察觉到阿列克要离开,又感到了恐慌,但他那个问句却不是针对阿列克这次的离开,而是阿列克将要移民的事。那他后面说得“你要是待在这儿……”指得到底是要阿列克留在这个房间还是留在这个国家不去移民呢?”

      让我们对照下英文原版。

    ‘There’s the cricket——’

    ‘No,there’s not the cricket—You’re going aborad.’

    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‘If you’ll stop,I’ll tell you my dreams.……’

       这下清晰多了,stop 后面接going aborad更加顺理成章,所以此处莫里斯的意思,即使不是百分百,也至少百分之九十指得是希望阿列克留在英国。

      莫里斯在得知阿列克即将远航去阿根廷时,曾貌似波澜不惊地表示祝贺,但现在我们可以看到,他心里其实非常介意,当然,不介意才怪。

       阿列克感觉到莫里斯的留恋,便说离开前可以另找个机会,这为他后来的极力邀请打下了基础,可惜莫里斯后来因为恐惧似乎把这茬儿给忘了。

       在这一段中,莫里斯表现出了孩童般的稚气,“你要是待在这儿,我就把我做的梦讲给你听。……”

      只有确信对方在乎自己,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,潜意识里,莫里斯恐怕还是能感觉到阿列克是爱他的,所以一定会对他的梦、他的想法、他的一切感兴趣,用这种方法“诱哄”他是有效的,反观对于克莱夫,他从未用过这招。

       阿列克的确吃这套,他仍然是嘴上说走,但还是听莫里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。

 

      “……我梦见了我那个老外祖父,他是一位别有风趣的怪人。我倒想知道,倘若你见了他,会做何感想。他向来认为,人死后就到太阳那儿去。然而,他对待手下的雇员很苛刻。”

       外祖父那个关于善恶灵魂的学说曾将莫里斯从死神手里抢回来,也成为莫里斯人格完善的转折点,对莫里斯影响深刻,莫里斯不仅同阿列克谈起外祖父,还好奇阿列克对他外祖父和那学说的想法。

     “阿列克,你梦见过自己有个朋友吗?仅仅是‘我的朋友’,别的什么都不是,相互帮助。一个朋友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突然充满了柔情。“彼此间的友情持续终生。我料想这样的事是不可能真正发生的,除非是在睡梦中。”

       还有这个贯穿全文、至关重要的梦,有意思的是,在这里莫里斯的表述方式不是“我有一个梦……”而是“你梦到过么?”这两种方式的微妙区别在于后一种有可能包含两层含义:一是莫里斯希望阿列克与他有共同的梦想和期盼;二是他潜意识里感觉到阿列克就是他多年来的梦中朋友,所以也许会和他有相同的梦。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揣测,尚不敢定论。

       综上,在这个初夜,莫里斯同阿列克说了三件事:杜希先生,外祖父,多年的梦,每一件都至关重要,每一件都埋在他心底深处,每一件都是他内在世界中核心的核心,后来莫里斯告诉克莱夫他和阿列克分享了一切,当然也包括这些秘密。

       这些秘密,除第二个是与克莱夫分手后发生的以外,第一和第三个都发生在他的少年时代,而在与克莱夫相恋的三年时光里,他竟从未吐露。

 

      他从书架上找到了《天国》的最后部分。他把有关三道彩虹交叉处浮现出一张人脸的那几行读给莫瑞斯听。诗使莫瑞斯感到厌烦,但是快要读完的时候,他大声问:“是谁的脸?”

     “神的,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?”

     “然而那诗不是假托幻梦来写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霍尔这家伙头脑糊涂,德拉姆并不想弄懂他这句话的含义。他更无从知晓莫瑞斯正在想着自己在公学时期曾做过的那场梦的事,以及告诉他“这是你的朋友”的那个声音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这是克莱夫最接近那个梦的一刻,但终是擦肩而过,而莫里斯也没再提起过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面对才认识三天的阿列克,莫里斯竟毫无保留地一骨脑儿都说出来了,两段感情的亲疏远近,高下立判。

      这就是“白发如新,倾盖如故”了吧。

      这个夜晚既有身体上的激情四射,也有精神上的秘密分享,最后莫里斯还做了总结陈辞““阿列克,你是个好样儿的,咱们两个人都感到非常满足”,总体而言,其实很圆满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唯一的遗憾是两人并未互诉衷肠,剖白内心,而这相当致命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当黎明破晓,地板上的阶级缝隙裂开后,随着新一天的噪音划破沉静,情势便急转直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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