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际流浪

脑洞大无限,只敢开慢车。

《莫里斯》中Maurice与Alec感情线的梳理,兼谈其写作手法(17)


      阿列克走的时候是星期三早晨,诺曼尼亚号启航的时间是星期六,这期间莫里斯经历了极度煎熬的三天,“夜夜折磨他的饥饿明目张胆地向他索取猎物,除了阿列克的脸和身子,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”,所以,原本“丝毫没有这个打算”的莫里斯鬼使神差地“赴南安普敦,送诺曼尼亚号启航”,即使这“无济于事,有损尊严,很危险”。

      看起来,莫里斯似乎是被肉/  体的强烈欲/  望驱使的,然而,这仍然是个障眼法。

 

     “他并不想跟自己的情人说话,或者听他的声音,要么就摸摸他——这一切均已成为过去——只想在阿列克的身影永远消逝之前,重新看一遍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他冒着风险去送行,仅仅是为了看阿列克最后一眼,此事无关欲望,只不过是出于一个无望恋人的爱重难舍。人世间最沧桑痛苦的莫过于生离死别,从此后深情虽在,锦书难托,劳燕分飞,天各一方,莫里斯也将继续背负孤单苦寂,仍旧在黑暗中做那个见不得光的独行者。

       尽管如此,对于阿列克,他没有一丝埋怨,“可怜的、倒霉的阿列克!谁能责备他呢?他除了这么行事,还能有什么办法呢?然而,哦,他们两个人都一样倒霉”,他理解阿列克的苦衷,知道小伙子也是迫于无奈,他们相爱没有错,分离也不是哪个人的错,错的是那个时代。

       多么善解人意的恋人啊!正如前文所说,“莫瑞斯可以做一个出色的情人,他能够给予并接受真诚的爱”,对他而言,爱情的要义更在于付出,而非挟爱绑架,他一旦爱上并且充分意识到,就会以百倍热情投入其中,全心全意地为对方付出,这一点我们从之前那段青涩初恋中可以明显看出。正因如此,失恋于他才会格外痛苦不堪,难以承受,也正因为在经历过一次地狱般的失败后,他仍能不改初心,勇敢去爱、去不顾一切,才会令我们深深动容,怜悯感慨,这样一位仿若飞蛾扑火般的痴心人,完全有资格拥有世界上最美好、最真切的爱情。

       我曾多次设想,如果莫里斯和阿列克此刻在即将启航的船上见面,会说些什么想些什么,但总觉太过残忍,幸好作者没有让这场景真的发生。在诺曼尼亚号上,莫里斯没见到阿列克,倒是见全了恋人的父母哥哥。我擅作主张地把这当成另一种形式的“见家长”,并且有点遗憾阿列克似乎没见过莫里斯的母亲妹妹,好在作者于删掉的那版绿林归隐结局中,让吉蒂与阿列克有了一面之缘,稍慰我意。

       正如阿列克之前对莫里斯所说的,“我家里的人一点儿也不会对你产生好感”,斯卡徳一家的确对他较为冷淡,有趣的是,他们冷淡的原因竟然是出于和阿列克相同的脾性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(阿列克哥哥)从未听说过霍尔先生的事,就认为此人一定会对他们以恩赐者自居。于是,他摆出一副傲慢的态度。“利基还没上船呢,可他的行李已经在这儿了。


       看到一位绅士为弟弟送行,弗雷德并未感到受宠若惊,谄媚奉承,反倒更加傲慢,语气不善,以维护自己敏感强烈的自尊心,这和阿列克如出一辙,不愧是骨肉兄弟。弗雷德虽然出场很少,但从前文阿列克编谎话时提到他哥将他骂得狗血喷头,在旅馆时还担心被哥哥瞧见,可以看出这个当兄长的比较强势,刺头不羁如阿列克都要畏惧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虽然不受待见,但是莫里斯似不介怀,想见阿列克的最后一面的愿望毫不动摇。

 

     “这就是阿列克所属于的世界。”莫瑞斯仔细考虑道。“这些人比我更能够使他幸福。”他把已经抽了六年的烟丝塞进烟斗,观看着这件风流韵事的破灭。

 

      “一种病态的好奇心把他留在斯卡德一家人当中。他倾听他们那粗俗的交谈,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寻觅朋友的姿态。他设法快快活活地巴结他们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如果说之前莫里斯对阿列克的感情矛盾隐晦、难以体察,那么此处算是全书中最通俗化的直接描写了。为了心上人,他宁愿留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人群里,从他们身上寻找恋人的影子,揣摩恋人生活的世界,这是一种深爱过的人都读得懂的情感,想了解对方的一切,想参与对方的成长,想融入对方所在的世界,这种情感深切而又纯真,它属于爱情类型里最温暖柔软的那一种,绝不夹杂任何的攻击性。

       与初恋时对克莱夫家人的态度相比,莫里斯的感情明显深沉成熟了很多。在彭杰时,他对德拉姆一家有诸多不满,也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的评价,“抱着不卑不亢的态度,必要的时候就告辞,连气也不叹一声”,而现在,他竟然会设法快快活活地巴结斯卡徳一家,这其中固然有情势、地位不同的因素,但究其根本,是因为两段恋情的诉求不同。剑桥之恋如蓝天上漂浮的白云,而月见草的芳香却要依靠脚下坚实的土地。

       落寞悲伤的莫里斯,纵有痴情向海,怎奈无处分说,不仅不能说,还得极力掩饰,“他把已经抽了六年的烟丝塞进烟斗”这个细节就揭示了他内心的波澜,这句若出现在别的小说里,我只当做普通的动作描写,但由于作者在《英国人性格琐谈》里写过“他(英国人)必须做到不表达喜悦或痛苦,或者讲话时嘴不要张得太大,那样的话烟斗就会掉出来。他必须掩饰他的情绪,或者只在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形下表露出来”,所以我能确定,这个描写并非闲笔,而在告诉我们莫里斯此刻心潮澎湃,而他正在借烟斗努力克制。

       即使在将与恋人永远分离这种特殊情形下,莫里斯仍然无法正大光明地表露感情,这本来就够不幸了,而屋漏偏逢连夜雨,好巧不巧,此时又撞上了一位不速之客——博雷尼乌斯教区长!这下子,莫里斯就算想逃也逃不掉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正郁闷地沉思,一个安详的噪音传到耳际:“你好,霍尔先生。”他吃惊到极点,无言以对。那是博雷尼乌斯先生。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忘记,起初他怎样默不作声,他那充满了恐惧的眼神,以及他如何飞快地将烟斗从嘴里拔出来,就好像这位教区长禁止他吸烟似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瞧把咱们的霍尔先生吓的,就好像上课看小说被班主任逮个正着,或者入室抢劫被堵在门里一样,如果换个机灵人定能从容不迫地想好对策,然而莫里斯脑子一向迟钝,根本指望不上。于是便遭到了教区长的夺命连环追击,几乎溃不成军。

       教区长十分老练,先是把他拦到甲板上,而后“仿佛是一个社会福利工作者在跟另一个交谈”,向莫里斯表达了谢意,明面上是“霍尔先生,您可真是位热心人啊,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,我衷心地感激您对我治下教/ 民小斯卡徳的关怀”,实际上则是充满质疑,“你怎么来了?你来了的这件事情可令我很感兴趣,这好像与你平时风格不符吧?”莫里斯觉得教区长在旁敲侧击,感谢上苍,他终于又聪明了一回,虽然这并没什么用。

 

       莫瑞斯试图回答——两三句普普通通的话就能救他——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下嘴唇发颤,就像一个哭丧着脸的少年似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编谎话实在太难为莫里斯,无论是出于道德还是出于秉性,他总是太过诚实,不管是对自己,还是对他人,于是教区长乘胜追击,抛出了关键问题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假若我没记错的话,你对小斯卡德是感到不满意的,所以你的一片好意就更难能可贵了。咱们在彭杰吃饭的时候,你对我说,他是个‘贪鄙下流的家伙’——竟然这样形容一位同胞,使我吃了一惊。当我在下面瞧见你跟他的亲人们待在一起的时候,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就之前莫里斯与教区长交谈的情况而言,表现得对阿列克极其反感,哦,更准确一点说,应该是反常。先表示不介意人家进屋谈话,然后又突然酸溜溜联想到厨房里的年轻俏丽女子,大失风度地骂人“贪鄙下流”,骂完又追问人家为什么要远航,还为之言辞辛辣地跟教区长呛声,说实话,就凭这一系列的反应,稍微敏感点的人都能察觉出异样,何况是阅历丰富、明察秋毫的教区长呢?更何况他现在还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,那点猫腻赫然如和尚头上的虱子——明摆着的。

       莫里斯试图以攻为守,转问教区长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,你来做甚,你都来了我当然也能来。然而他核计错了,或许根本没核计过,咱们“无懈可击”的教区长是为了上帝的慈悲来感召教民的,你莫里斯怎么借鉴得来,总不能说为了卖证券吧?行了,霍尔先生,老实交代吧,“你——究竟是怎样准确地知道他这艘船启航的时间呢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这……这登了广告。”他浑身打起哆嗦来,衣服紧紧地裹在他身上了。他好像重新变成了学童,毫无防备的能力。

 

       莫里斯好不容易编个谎话,也是这么蹩脚,哪怕神秘一笑,说商业机密,不便泄露都好点。因为登了广告所以就来送行,那么每天登广告的多了,都来送行?教区长的重点本不在此,他想知道的是莫里斯为什么要给阿列克送行,特别是之前莫里斯还骂过人家“贪鄙下流”,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,以至于莫里斯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?然而莫里斯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半个字的正面回答,从来没有!

       如此糟糕的应变能力,连他自己也是不满意的,同时他“确信这位教区长猜出来了”。那是当然,要知道,作为上帝的忠诚奴仆,神职人员们可是对各种“悖逆”行为批判了一千多年啊,具有丰富的辨别经验和强大的侦察能力,看破莫里斯那点小九九轻而易举。于是,莫里斯这只迷途小羔羊深受打击,“他对博雷尼乌斯先生恐惧与憎恶交加,恨不得将这个教区长杀掉”。

       我毫不怀疑莫里斯的勇气,已经将他视为一个潜在杀手了,可惜大庭广众的,有念头也只能藏着,教区长因此得以有恃无恐,继续打击他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是啊,老实说,关于小斯卡德,我非常不放心。星期二他离开了彭杰,对我说是要到他的父母那儿去。可是他拖到星期三才到家。他动身之前,我跟他面谈过一次,使我不满意到极点。他冷酷无情,他反抗我,当我谈到坚振礼的时候,他嘲笑我。事实上——要不是你对他有着慈悲为怀的兴趣,我是不会跟你提起这件事的——事实上,他犯了淫/   荡罪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教区长没安好心,但这段话既令莫里斯也令我们感兴趣,阿列克果然是个坚持己见、性格倔强、不畏强权的小伙子,这样的“刺头”偏被咱们的霍尔先生迷得无可奈何的,霍尔先生他一定特有成就感。可惜现在顾不上窃喜,莫里斯更可能会想到阿列克第二封信里的第一句话,想到那时候他刚放过阿列克鸽子,又不肯回信,阿列克原本对基/督/教并无敌意,之所以反抗这么激烈无疑有他的原因,心情不好,失意抑郁,便跟教区长起了冲突,然后便又有了那封语无伦次的信。

       教区长大概是打算挽救莫里斯,自从看出端倪后,一直在说阿列克坏话,刚说完他态度恶劣,不敬上帝,又指出他犯了“淫/  荡罪”,说到这里还特意停顿了一下,显然是在留心莫里斯的反应,这老狐狸!

 

     “跟女人们。到了一定的时候,霍尔先生,那种嘲笑,那种冷酷无情,就会被识破。因为通/   奸会发展成比实际行为严重得多的罪恶。倘若这仅仅是个别人的行为,我不会考虑用诅咒将他逐出教会。然而,我认为一旦世界各国人民都道德败坏,最后他们一定会否定神。除非一切不正当的性/   行为统统受到惩罚,而不是只有其中几桩,教会是永远不能重新征服英国的。我有理由相信,他下落不明的那个晚上是在伦敦度过的。是的,没错儿——他准在这列火车里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教区长应该是猜到了两人关系特殊,但未直接戳穿,一来没有确凿证据,二来莫里斯怎么也是位出身剑桥的绅士,不好胡来,只能暗藏机锋挖坑下套。

        阿列克犯了淫/ 荡/ 罪……喂我可没提你,是和女人嘛,很生气是不是?我也生气。本来犯不上跟一个快要出国的粗鄙小伙子计较,但风起于青萍之末,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,为了上帝的嘱托,我将不辞劳苦,坚决果断地和类似的一切邪恶行为作斗争。你会支持我的对不对?我肯定他周二晚上睡在伦敦,和谁你知道么?哦你当然不会知道了,不知道也没关系,反正他马上就到,答案即将揭晓。

       莫里斯这下子彻底懵了,周二那晚阿列克和我睡在一起,老神棍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,是试探我呢还是门儿清?不管怎么说阿列克快到了,我们两个一见面势必露馅,老神棍能放过我们么?想想都不靠谱!My God,都怪我太愚蠢,又把事情搞砸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走下去了。莫瑞斯的神经受了撼动,跟随着他。他听见了讲话声,然而听不懂。其中的一个嗓音也许是阿列克的,这又与他何干。“

 

       应对迟钝的人这种情况下处于当机状态,莫里斯机械地跟着教区长,不知怎么说,也不知怎么做,脑子里乱成一团,像以前有过那样,又听见一堆吵闹的声音,其中就有来自阿列克的,那声音说了什么?他听不懂,现在的他只剩下了感觉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浮想联翩,犹如薄暮时分飞回来的蝙蝠。他重返家里的吸烟室,跟克莱夫待在一起。克莱夫说:“我再也不爱你了,请原谅。”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每年自转一周,最后总是黯然无光。“跟太阳一样……要花一年工夫……”他觉得外祖父在跟他这么念叨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想到了曾经最痛苦、最绝望的那一刻,时隔一年,历史重现,他的命运似乎如太阳般周而复始,永远转不出悲剧的结局。

       看样子莫里斯可真是倒霉透顶了,好不容易谈个偷偷摸摸的恋爱,心上人还马上要移民,想来送个行看上最后一眼,偏又碰上个老奸巨滑的教区长。他的人生像走了条死胡同,眼看就将无路可走,连我都为他发愁。正在这时,情况突然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喜闻乐见地戏剧一幕出现了——起航时间已到,但应该坐船的人却没来。

       这正是“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,迷雾散尽,放出乾坤朗朗,莫里斯的处境、情绪也瞬间逆转。

 

       汽笛一声长鸣。莫瑞斯飞奔到甲板上去了。他的感觉和意识恢复了…………他明白阿列克将留下来。这个下午突然变得光辉灿烂,朵朵白云在金黄色的水和森林上空飘浮。…………天气这么好,空气这么清新,其他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阿列克是个“说话算数”的人,这次却“言而无信”了,莫里斯尽管迟钝,此时亦能了然,他的恋人又一次地输给了他,也又一次地向他托出了满腔痴情,在名利与爱情、前途与绿林、安稳与风险之间,阿列克终究还是选择站在了他的一边,强烈的被爱体验前所未有,像炽烈的阳光将他紧密包裹,对于极度渴望向往爱情的莫里斯而言,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?

 

       他知道什么是召唤自己,也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。他们必须打破阶级的轸域来生活,没有亲属,囊空如洗。他们必须劳动,至死相依为命。然而英国是属于他们的,结为终身伴侣,这乃是他们所获得的奖赏。英国的空气和天空是属于他们的,却不属于好几百万个胆小鬼。那些人拥有空气浑浊的小室,但从未有过自己的灵魂。

 

       行动诠释爱情,爱情激发勇气,“如醉如痴地沉浸在兴奋与幸福之中”的莫里斯目送轮船带走他的死亡阴影后,便如一个无畏无惧的战士般于内心立下誓言,得君倾心相爱,纵九死而不悔,何况身外之物,与你相较,不啻鸿毛尘灰。别人喜欢荣华富贵就让他们去,我只愿和你携手绿林,浪迹天涯,虽然不为世俗所容,却将换来自由的灵魂与广阔的天地

       或许阿列克身份低微,举止粗鲁,对哲学艺术一窍不通,但他给予莫里斯的却超越了剑桥的所有,那是本真、纯粹、叛逆和勇气,是对自我的认知和肯定,是地狱中伸出的一只坚定的手,是凄风苦雨中一把结实的伞,更是迷茫黑夜里的一盏指路明灯,莫里斯找到了他的梦中朋友,便宛如破茧之蝶,霎那间绽放出无以伦比的人性之光。

 

     “博雷尼乌斯先生,务必看看天空吧——整个儿着起火来啦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好一句惊世骇俗的超前预言,法律再严苛,世俗歧视再冥顽,宗教经典再冠冕堂皇,也挡不住历史车轮滚滚向前,而那些敢于抗争的勇士们,就是驱动车轮的第一引擎。

      1967年,英/国废除了视同/ 性/ 恋为罪行的法律,2004年,英/  国通过民事伴侣法案,给予同/   性/   伴侣关系法律地位,2014年,英国同/   性/   婚姻法正式生效。

      不得不敬服作者超凡的预见力,这把天边烈火终究将旧规矩烧了个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   刚才步步紧逼的教区长可不关心熊熊燃烧的天空,他“认为两个男人相爱必然是可耻的,因而对目前发生的这件事丝毫不能理解”,小斯卡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才没来成,才不可能是为爱牺牲,否则霍尔先生怎么会在这里等他送行呢?也许两个人关系没那么好也说不定……好吧,我其实并不太清楚教区长到底怎么想的,反正也无所谓,现在的关键是,莫里斯得去找他的小伙伴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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